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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柯 | 可能的森林

2023-06-15 15:56:31 来源:个人图书馆-置身于宁静


(资料图片)

Possible Woo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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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久很久以前有位……“国王”!我温文尔雅的听众会立刻这样反应。没错,这次你猜对了。很久很久以前有位伊曼纽三世,他是意大利历史上最后一位国王,战后遭到了放逐。这位国王致力于财经和国防建设,不以人文素养孚众,虽然他也是一位热心的古币收藏家。这个故事讲的是某日国王应邀主持画展开幕,他信步走到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前,画面上展现幽静的山谷斜坡上错落有致的村庄房舍。他注视着小小的彩绘村庄良久,然后转向画展的主人问:“这里面住了多少人?” 阅读小说的基本法则,是读者必须心照不宣地接受一个虚构约定,即柯勒律治所谓的“悬置怀疑(suspension of disbelief)。读者必须了解书中所述是个想象的故事,但不可因此认定作者在说谎。约翰·塞尔(John Searle)说,作者只是在假装说实话。我们接受虚构约定,然后假装书中所述都曾真的发生过。 我写过几本小说,拥有数百万读者,因而了解到某种特殊现象:前几万册(数字因国家而不同)的读者熟悉这个虚构约定,但当发行量达到一百万册之后,你就像进入无人之境,不再能确定读者是否知道此约定。 在我的小说《傅科摆》第115章里,有位名唤卡绍邦的角色,他在1984年6月23与24日之交的夜晚,参加完巴黎工艺美术学院的秘教仪式后,一个人着魔般走过整条圣马丁街,穿过乌尔斯街,途经博堡中心,抵达圣美利教堂。之后他又继续走了几条街,每条街书中都有名字,最后到达孚日广场。为了写这一章,我在几个不同的夜晚走相同的路线,带着录音机,沿途录下所见所闻与感想。 我有个电脑程序,可以告诉我任何年月的任何时间,在任何经纬度下天空的样子。我甚至花时间查了当晚是否有月亮,和不同时间里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。我这么做不是效颦左拉的写实主义,而是喜欢叙述时景物如在眼前,这样有助于我熟悉书中所述之事,进入人物内心。 小说出版后我接到了一位读者的来信,他显然去国家图书馆翻阅过1984年6月24日当天所有的报纸,发现雷奥米尔街(我书中未提及这条街,但圣马丁街某段确实与此街相交)转角处午夜过后,大约在卡绍邦走过时曾发生火灾——如果连报纸都报道了,火势应该还不小。这位读者问我,为什么卡绍邦没有注意到? 我以自我消遣的方式回答这位读者,说卡绍邦可能目睹火灾发生,但因为某个连我也不知道的神秘理由,他略而未提——由于故事本身充满似真似幻的神秘事件,这应该是个很合理的解释。我觉得这位读者仍在试图找出卡绍邦不提火灾的真正理由,他可能怀疑这是圣殿骑士团的又一个阴谋。 这位读者虽然有些偏执,但也并非全无道理。我引导他相信故事发生在“真实的”巴黎,连日期也清清楚楚。如果我在那段详细的描述中写道,学院旁边矗立着高迪的圣家堂,读者有理由不悦,因为我们身处巴黎而非巴塞罗那。但是读者有权利去找一场当晚确实在巴黎发生,而我书中没提及的火灾吗? 我仍然主张,读者假定虚构故事要与现实世界完全吻合是过于夸张的,不过问题并不这么单纯。在下结论之前,我们先来看一下伊曼纽三世的罪过。 我们步入小说林的时候,就与作者立下了一个虚构约定。我们也准备接受比如狼会开口说话这种事。当小红帽被大灰狼一口吞下时,我们会认定她死了(这个信念很重要,因为小红帽一旦复活会使读者加倍兴奋)。我们心目中的大灰狼全身长毛、耳朵尖尖,和我们在真实森林中看到的差不多,而小红帽的举动也和一般小女孩无异,她的母亲也像一般大人一样担着心事,有责任感,这样想顺理成章。为什么?因为在我们的经验世界里就是这么回事,无需多少本体论式的论证,我们且称这个世界为现实世界(actual world)。 这些话道理很浅显,但如果以悬置怀疑的理论来检视就不尽然了。阅读一部小说作品时,我们会悬置对一些事情的怀疑,而对另一些则不会。既然我们该相信与不该相信的东西之间界限如此暧昧不明(我们下面会看到的),我们又怎能谴责可怜的老伊曼纽国王呢?如果他只应该欣赏画作的美学成分(色彩、透视等),那么问村庄有多少居民显然是不对的。但如果他像进入小说林一样,想象自己在画中的山坡上漫步,他难道不可以自问,他会碰到谁,会不会找到一家安静的小酒馆?考虑到那幅画很可能是写实风格的,他为什么要认为那村庄无人居住,或者被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梦魇所肆虐呢?

这就是每个虚构作品的吸引力所在,不管是文字的还是画面的。这样一部作品将我们封锁在它那个世界的疆域里,并用不同的方式指引我们当真视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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